故都梨园三大名妈
唐鲁孙(1908-1985),满族,他塔拉氏,本名葆森,字鲁孙。镶红旗人,珍妃、瑾妃的堂侄孙。1908年9月10日生于北京,1946年到台湾,1985年病逝。出身贵胄,自幼出入宫廷,对老北京传统、风俗、掌故及宫廷秘闻了如指掌;年轻时只身出外谋职,游遍全国各地,见多识广,又熟谙各地民俗风情。
近年来凡是有点名气的歌星或影星都有一位星妈跟出跟进,星妈们照顾明星的饮食起居,帮忙化妆,整理服饰,母女贴心总比外人来得细心周到,原属未可厚非。可是有些星妈跻身名妈之林后,不但公然自居明星的经理人,甚至在言谈举止上,处处都要摆出皇太后姿态来。有位娱乐界的朋友说:「如今三百六十行之外,又添了星妈这一行了。」
其实星妈这一行,早在20世纪以前,故都梨园行就有了这种行当,不过不叫星妈,而叫名妈而已。
当年北平第一号名妈要算福大奶奶,福大奶奶在旗,青年孀居,只生一女就是梅兰芳继配福芝芳。福大奶奶人高马大,嗓音洪亮而且辩才无碍,发卷盘在头顶上,可又不像旗髻,喜欢穿旗袍坎肩马褂,跟当时蒙古卡拉沁王福晋同样打扮,市井好事之徒给她起了一个绰号叫「福中堂」。福芝芳初露头角,是在北平香厂新世界大京班唱倒第三出,她颇有母风,身量高嗓子冲,有一些大学生组织了一个留芳小集,天天到新世界去捧场,福大奶奶把那帮人敷衍得很周到,报纸上天天可以看到捧福芝芳的诗词文章,所以福芝芳在新世界除了金少梅,她渐渐就混成角儿了。
福芝芳便装照
她天天上园子是坐包月的玻璃篷马车,当然是母女同车,既能做伴又尽保护之责。有一些无聊的捧角家,渴欲望见颜色一倾衷曲,可是又怕福芝芳有母如虎,谁也不敢招惹。后来有人想出高招,写情书往马车里扔,起初福大奶奶尚没加以理会,不久变成不堪人目的裸照春官,这下可把福大奶奶惹翻了。她不坐马车里面,而是更上一层,跟赶马车的并肩而坐,手持长鞭,看见有人靠近马车只要往车里一掷东西,她就长鞭一挥,抽得人鼠窜而逃,从此「福中堂」大名算是叫响了。
盛京将军三多(六桥)自东北交卸返平,因为他的西斜街的新居尚未完工,他深爱舍间别院双藤老屋翠云嘉荫雅韵清凉,就借来暂住。后来新屋落成,全眷迁入,六桥先生长公子舒铎兄时在农商部供职,舍间跟农商部咫尺芳邻,为了趋公方便,所以他跟一位幕友金巨川仍住舍间。舒铎在偶然机会认识了福芝芳,对她的色艺极为欣赏,听歌捧场,手面阔绰大方。福大奶奶细心打听之下,才知张是世家公子(舒铎是蒙古镶白旗汉姓张),文采风流,而且无不良嗜好,于是使出全身解数,很想让张舒铎早点量珠载去。因为当时中国银行总裁冯六爷耿光,自从梅兰芳原配王氏病故后,正在给兰芳物色佳偶,想给梅福两人撮合。在福芝芳能配玉人,心里自然十分情愿。可是福大奶奶看法可就不同啦,她知道兰芳赋性忠厚老成,梅的财权完全被冯六爷掌握,虽然家大业大,等于守着饼挨饿,所以对这桩婚事,从心眼儿里反对,如果福芝芳能够于归张氏,就可以摆脱冯的纠缠了。
恰巧福芝芳跟冯蕙林新学《女起解》,还没露过,张舒铎朋友们一起哄,叫了一桌泰丰楼酒席,就在舍间客厅用围帘隔出上下场门,加铺一张地毯算是舞台范围,唱了一出软包堂会《女起解》,由一斗丑配崇公道。新声初试,而且近在咫尺,意境跟台上台下又自不同。从此每隔一两个月,凡是福芝芳学会一出新戏,张舒铎总要假座舍间先唱一次软包,等于响排,然后登台爨演。后来三六桥恐怕乃子沉迷声色,耽误前程,想法调往武汉工作,福大奶奶大失所望,又扭不过人情面子,加上银弹诱人,答应把女儿嫁给小梅。不过有一条件,就是梅家财权要归她女儿掌管,后来福芝芳嫁给兰芳,发现棒的财产全是银行股票,通通归冯六爷保管,福大奶奶天天逼着兰芳实践诺言,陆续把股票收回;从此福冯结怨甚深,最后才演「凤戏龙」,兰芳偷娶孟小冬的闹剧。
梅兰芳赴美公演时,福芝芳正有孕在身,梅原打算带孟小冬到美国观光一番,谁知被福大奶奶窥知个中秘密,愣让福芝芳挺着大肚子送兰芳登上总统号邮船,看着邮船启碇,才乘渡轮上岸。害得孟小冬空欢喜一场,这些都是那位名妈的杰作。最近传闻福芝芳今年2月间病故,她那位名妈遥想更是早离尘世,想起当年她周旋应对,面面俱到,尽管爱财如命,可是当面绝不令人难堪的词令手段,名妈一词确实当之无愧。
第二位名妈要算尚小云的母亲,尚小云有人说他是清初三藩尚可喜的后裔,不过等小云出世,家里已经贫无立锥,乃母靠着换肥得籽儿维生了。这个行当是北平贫苦无依妇女们的专业,每天早晚沿街吆喝,谁家有破布碎纸,玻璃瓶子,洋铁罐儿,她们都可以接受换些肥得籽儿,或是丹凤红头火柴。说到肥得籽儿,就是在内地,已经若干年没人使用了,现在年轻朋友不但没见过,可能连听都没听说过,现在梨园行管梳头桌的师傅们,如果是从内地来的,占行贴片子,大家都还用过肥得籽儿。尚老太太就是以此糊口,等到小云长到十岁左右,长得虽然眉清目秀,可是生活越过越艰难,万般无奈,乃经人介绍,就把小云典给那王府当书童了。
《青城十九侠》 尚小云饰吕灵姑
小云做事便捷伶俐,颇得那王府上下的欢心,可是他有个毛病,整天到晚喜欢哼哼唧唧唱个不停,那王看他是个唱戏的材料,于是把尚老太太找来,说明典价不要,把小云送到戏班学戏,问她愿意不愿意。尚老太太一琢磨,当王府书童将来不见得有什么大出息,如果在戏班垦唱红,他们母子可就有了出头之日了,不过她有个要求,就是小云身子赢弱,最好让他学武生,锻炼一下身体。戏班的学生,本来是由教师们量才器使,决定归哪一工,现在由那王保荐指定学武生,当然照样无误,所以后来尚小云在四大名旦中武工最确实,唱《杀四门》、《竹林计》、《刺巴杰》能打能翻,唱大义务戏反串《溪皇庄》,《扒蜡庙》开打火炽勇猛,梅程他们都自愧不如,这都是尚老太太让他学武生扎下的根基。尚老太太对于那王府感恩戴德毕生不忘,她对那王跟福晋的寿诞记得最清楚,总是在生日前一个月就撺掇小云去趟那王府攒一档子堂会戏。他有新排尚未公演的戏,总是在那王府先露,而且纯粹孝敬分文不收。
尚小云琴师赵砚奎为人四海圆到,又得尚小云的支持,所以做了五六任梨园公会会长。赵砚奎一到尚家来研究唱腔或是吊嗓子,尚老太太必定出来跟赵砚奎聊聊,凡是听到同行有疾病死亡,总是解囊相助。尚小云在梨园行博得「尚五十」善名,就是只要梨园行朋友登门求助,最少是五十元出手,彼时一袋洋面三块二毛,五十元可真不菲了。尚老太太常说:「咱们当年穷苦无依,知道穷人的苦处,现在托老天爷的福,有碗舒心饭吃,只要力之所及,就应当多帮帮贫苦人的忙。」所以尚老太太故后,身后哀乐比起谭鑫塔出殡的风光,也未遑多让呢!
吴素秋的母亲吴温如跟马连良同号而不同姓,在故都梨园行也是名妈中佼佼者。吴素秋考入北平戏曲学校学戏,取名玉蕴,跟戏校四块玉侯玉兰、李玉茹、白玉薇、李玉芝同期习艺。吴温如把女儿送入戏校,就胸怀大志,矢志要女儿出类拔萃成个名角,所以每逢歇官工,总会请素秋的老师们到家里来吃喝招待。诸如芙蓉草、律佩芳、沈三玉、阎岚亭对吴素秋都特别关照,指点上不厌其烦细腻认真,吴素秋也能勤学苦练,所以她在玉字辈里成为渐露头角人物。不料好景不常,吴素秋跟王和霖发生了桃色纠纷,彼时王和霖在戏校是当家老生,如果开除,对戏校的实习公演影响太大,权衡利害,以记过了事,旦角方面有四块玉当前,吴素秋就受到勒令退学的处分了。有人怂恿吴温如以处分不公跟戏曲学校大闹一通,吴温如颇识大体,认为这种不名誉的事,吵闹到最后,还是自己吃亏,何况民不斗官,自己女儿也不能说没有错呢!
吴素秋便装照
女儿既已投身梨园,天分又不错,不如从梨园这条道一直走下去,于是吴玉蕴改名吴素秋跕头觅脑拜在尚小云门下。起初小云因为戏校校长金仲荪跟程砚秋交非泛泛,而砚秋又是戏校常董,恐怕引起误会,不敢收这位女徒弟。吴温如于是又施展她八面玲珑的手腕,取得金仲荪的承诺,再加上整天跟尚老太太磨烦,小云迫不得已才正式拜师收徒。一个认真教,一个用功学,所以过了不久,吴素秋就在她能干的名妈东奔西走努力之下自己挑班唱戏,一出《义勇白夫人》文武不挡,唱作俱佳,奠定了后来跟童芷苓平分秋色的局面。吴素秋在天津中国大戏院上演时她住颐中大饭店,而吴温如为了节省园子里开支,到天津总住元兴旅馆。这位名妈经常跟梨园行的经励科打交道,经励科最难缠的人是外号李鸟儿的李华亭,为人阴毒狠辣兼而有之,李常跟人说:「天不怕,地不怕,就怕吴温如说了话,吴办交涉从来不说一句不在理上的话,她用大理把您那么一拘,您有什么高招也使不出来了。」
从李鸟儿这一番话,这位名妈的道行有多高,就可想而知啦。现在星妈多如过江之鲫,跟从前名妈一比,虽然在钱上都很认真,可是从谈吐处世分寸来讲,那就大有今不如昔之感了。
(《民国文人的京剧记忆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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